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了我。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

歌林Kolin 定時涼風大廈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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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夏舒適節能提升冷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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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書文學現代華文創作現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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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廖梅璇 追蹤 ? 追蹤作者後,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作者新書通知。
  • 出版社: 寶瓶文化 追蹤 ? 追蹤出版社後,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出版社新書通知。
  • 出版日:2017/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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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了我。
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


★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廖梅璇在寫「痛」,那些細微、難以言喻、來自現實的,卻迴避不了的各種疼痛。這些痛,透過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揭露,一絲一絲地剝離,直至赤裸裸地展露在讀者眼前。在時代的陰影下,她洞察而誠實,不向讀者應允冀望與陽光,她只專注地剖開自己,再一筆一劃地,把這些細微的震顫刻成文字,直至成書。
 

散文集分成五個部分:「沿途荒涼」、「慾望咬開所有」、「記憶迴路」、「女人標本」和「異城人」。她寫同性戀愛關係中的孤獨與悵惘;寫父女間的愛恨交織;寫都市生活的無助與空虛;她寫她自己;她寫的,也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她是坐在女友外公追思禮拜上的纖細女生,想要以微小力量撼動異性戀體制。
她是躺在租屋處地板竹蓆上的絕望靈魂,看著天花板的風扇轉成一個渾濁的圓圈。
她是公車上的乘客,手心緊捏著硬幣而攥出了汗。
她是父親病床前的女兒,遺囑那張紙上寫滿了媽媽和弟弟的名字,而她不存在。

本書特色

◎台灣新生代備受矚目的創作者。
◎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收錄2012年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組台灣山水優選作品<風中東埔>。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因婚姻平權議題發酵,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文字乾淨透明,却鏗鏘有力,準確擊中核心,易引起共鳴。
◎陳栢青、鍾文音專文推薦。

名人推薦

名人推薦

陳栢青、鍾文音熱呼呼推薦序文
胡淑雯、簡媜、郝譽翔動容推薦

「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陳栢青

編輯推薦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作者

廖梅璇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

目錄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廖梅璇著
推薦序一 後玻璃年代/陳栢青  
推薦序二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鍾文音  
代自序  

輯一 沿途荒涼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父親  
●黑眼珠的日子  
●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北遷的壁虎  

輯二 慾望咬開所有
●恥骨  
●雙  
●女裝女肉  
●眾女神  
●當時你在做什麼?  
●蕭條時代的愛情
 
輯三 記憶迴路
●必然的起始  
●羞恥  
●直到世界末日  
●濱崎步時光  
●熊人
●補遺四帖  
■之一 孰非孤獨  
■之二 花事  
■之三 說話  
■之四 前兆不會是瘋狂  
●銀生命  
●後玻璃時代  
●櫃中幽明  
●笑的,漂亮的  

輯四 女人標本
●胖女人  
●破女人
●瘦女人
●血女人

輯五 異城人
●貓流
■之一 宛若貓步
■之二 面對面,眼對眼
■之三 生存游擊戰
■之四 傷毀
■之五 遍地無常
●三個人的戀愛   
●夏日幸福考   
●風中東埔 

序/導讀

推薦序一

後玻璃年代
陳栢青

窗才是鏡子。多少次就著玻璃餘光撥自己的髮,那裡面的自己有一種模糊。臉頰顏線簡陋了不少,疏理起來很克難,卻感覺自己在偷。趁所有人不設防的時候,仍然得以把眼光緊緊鎖著自己,不打算留給外人一點破綻。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這一刻,頭髮撥著撥著,那裡頭的自己,忽然走開了。

或是鏡子終究是窗,只是自己的臉疊在另一頭某人身上。他終於走了。但留下一個乍明還暗的影像。會一直刻在我心上。

成為一則鬼故事。

廖梅璇所有的散文則是,鬼還留在那裡。

散文是讀者的窗,我們經過書寫者的人生。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這樣明亮透徹,筆尖探入卻是精神病患「四方樓梯以違反物理之姿擰扭相銜接」的封印結界。心智裡茫然四顧是被關冷凍庫一片霜白,生活卻移到瓦斯爐上,「失業」、「待業」一次又一次驚心打出藍燄煎著肉身皮囊。更別說還有性別愛欲的掙扎:「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有原生家庭裡與奉黨國如宗教神明的父母幾次寧靜革命……

父喪。出國唸書夢碎。待業。失業。憂鬱症。出入精神病院。職場性騷擾。生活壓逼。感情上男男女女誰控制誰操縱誰混亂關係……

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頭不留一點活路。那不只是貼近自己,根本是逼了。她把自己逼到一種極限,不讓自己快活。也不讓讀者活,我們沒地方跑。她把一切都放出來,放得很開,卻又收的很好,因為再下去,就沒有了。

誰知道乾淨有一天可以作為一種恐怖,透徹則是一種殘酷。

主題和敘述口吻相悖反。輕快與黏膩。極明亮,卻又暗影幢幢。廖梅璇是用一種臨窗的姿態在照鏡子。以經過的方式書寫自己。遂成為一種風格。

但那還不足以成為廖梅璇。多看幾次,忽然發現文章裡有鬼。

書中收錄同名篇章〈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廖梅璇回憶和女友去看久病的阿公,她描述女友「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

女友的臉中還有臉。

書中收錄〈父親〉一文全長一萬五千多字,佔全書六萬餘字的五分之一。幾乎當自傳在處理,裡頭的「我」和父親既攙扶又背對,其實是與父親背後黨國餘蔭拉出的長長陰影相抗拮,廖梅璇寫:「有一天洗臉,我望著鏡子,蒼白隆突的額頭,眼睛坑窪,底下青暈滲開來,我長得像父親,鏡裡驟見,彷彿與他狹路相逢,精神折磨對應著肉體的煎熬,無限交疊重複下去。」

連我的臉中都有另一張臉。

寫感情糾葛,〈雙〉裡頭既和男孩「阿遇」拗手把似彼此以身體和身世互憐互慰,相愛又傷害著,但仍對女孩不能忘情。她寫道父喪後:「望著冰櫃裡父親僵硬遺體,感覺阿遇和許多面目模糊的裸女身影圍繞在我們父女身旁,笑嘻嘻的……」

臉又疊上來了。

而另一篇寫精神病的篇章裡,去求職看著主管的臉是「我盯著他泛油浮粉的臉,與父親的枯槁臉容交疊……」

或她寫搭公車時遇到持刀的女人,「殺……殺……殺了你……」,她卻只是凝視著這名持刀紅玫瑰,「我混亂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渾身肌肉鬆開來……」,為什麼自己不怕呢?書寫者說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儘管當時我還沒有病識感,我已經擁有精神病患的特徵,能感受其他精神病患心理的顫動頻率,不但不畏怯他們如影隨身的黑洞,反而激起我靈魂的共振……」

一切都在疊印,臉中又有臉,關係還有另一段關係。前因後果,他者與自我,誰壓迫誰,誰和誰像,誰取代誰,理不開的。她帶我們去看。看得多清楚,這個清楚,其實是看透。透明不只是風格,更成為詛咒,連事物的背面都透穿了,一切都有關係,明明那麼清楚,可以畫出線條,卻又從哪裡開始不對勁,搭錯線了,當臉孔沿線接上另一張臉,開展出花朵橫切面無限相似又彼此相異的花瓣紋理,沒有盡頭了,那就是迷宮的誕生。

在我之中,總是有他人。

在他人之中,都有我。都有我的父親。

總有另外一個人。

而我將永遠被困在那裡面。

那不是我。

但那就是我。

我,也許是自己的地獄。

這是一座臉之迷宮。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恐怖。更令人燥狂欲死。

分明是那麼剛截清晰的線條。明與暗。一條條,一畫畫。乍回頭,什麼時候,交纏迴旋成白紙上無數黑色圈圈。力可透紙背。明晰的錯亂。清明的瘋狂。這是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所以她書中寫了什麼?

她處理了性別。回首家庭。凝視精神疾病。那是一個吾/無父的城邦。爸爸媽媽投射出的影子裡有黨國的幽魂附體仍在、在感情世界裡則和異性戀男孩既引誘又互相傷害,在此世難存,「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著我」,想逃,想離開故鄉,想去台北,想出國,想貼近女孩的懷中,但下一站不過是又一站,一切只是中途。旅程是這樣開始的。流放是在回頭後才驚覺已經踏出第一步。於是各篇散文中時而是面對吾父的城邦那巨大的銅像壓面,時而是乍然闖入無父的城邦,一時舒展羽毛卻不知道可以就此放鬆飛去,受驚動物似瞬間遲疑、驚詫回過頭,天寬地闊,卻在那個「/」斜線之間游移。好看在這裡,好像可以輕易的歸納,但又不是這麼簡單。好看在,當他是一本散文集的時候,單篇是切面,但多篇連著讀,事件連結,感情起伏,就成了故事。你知道她有女友了,你知道她們在一起十數年了,你知道她跟男孩交往過。你知道她曾經生病。你知道她在最艱困的時候,應該放棄了,但沒有。有個人陪著她……這樣一點一點組織起來,臉中還有臉,篇章之外連著篇章,這也是一種疊印,而記憶是這樣構成的。認識一個人也是。這就是所謂的厚度吧。這是用生命在寫的書啊。廖梅璇幾乎把人生攤開給你看了。無比裸露,這時,不是透了,而是一種近。你不只是靠近她,而是靠近自己。

(也許,那裡頭,有我的臉。)

(我懂,我真的懂。)

(真想親吻她,跟她說。你辛苦了。)

(像是親吻了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集中〈父親〉一文寫到離世父親的最後時光,寫鄰近死亡的側臉,寫那個患病的氣味,排泄物比愛的耳語還要直接且原封不動通過身體,同樣的場景與內容,廖梅璇曾經以小說處理過,〈咕咕〉獲得第三十四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該篇小說最後,父親死後的排遺幻化成一隻隻鴿子,它們輕盈而秩序的振翅飛走了。而在散文裡,鴿子退回魔術師的帽沿裡,你逃不掉的,高溫讓玻璃近乎液態與固態之間,生活裡沒有放鬆的一刻,連此刻經過的你都會被凝結下來。就算只是觀看。但廖梅璇卻堅決要去看,她要直面對決。就是這個直,毫不移開眼睛。散文之所以成散文。

讀這本書便像是火車迎面,讓平裝像精裝厚皮那樣高速砸向你。

我很少這樣痛過。

但廖梅璇挺過來了。

現在,她要帶我們翻過去。翻開下一頁,接下來這些,是為了未來書寫的。

祝福她。

推薦序二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
鍾文音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環繞著女女感情書寫,將個體滲透進家族的地層,然後試圖撼動地表,抵達深處。作者以參加死亡儀式來揭露感情的「異質」身分,在同質化的喪禮儀式裡,「我」靜靜地成為喪禮上的某個如羅蘭巴特在攝影觀點上提出的「刺點」,感情的刺點,最後成為身分的認同。儀式的哀歡,親族往來的種種,描寫得深邃,且動感十足,尤具視覺畫面的催化效果。文字靈動,帶出阿公雖然不懂女女感情,但亡者阿公卻是最能全盤接納他們的對象。而這個住安養院的阿公,形象更是具體,「他像一袋骨骼,裝在皮囊裡晃動。」,又辛辣又心酸,

試閱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緊張的。她出身南部仕紳家庭,上一輩在日本時代便紛紛前往日本留學,為家族注入進步氣息,並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謹教養。到女友母親這一輩,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
這些軼聞都是聽女友說的,我認識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但沒出席過大家族親戚聚會,只見過姨婆舅公們的照片。畢竟要對親戚介紹我們的關係,太不方便。
不方便,儘管我們已經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關係,仍是不方便公開的真相,脫離了倫理學範疇,踰越了對性別與愛情的想像,甚至沒有一個稱謂來界定歸類,嵌進親屬網絡,焊進家族樹圖譜。過去顧慮女友,我也迴避掉家族相聚的場合,獨自在兩人蝸居的公寓等女友回來,聽她描述親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種奇特的心理驅使我告訴女友,我想參加阿公的追思禮拜。我想親眼見識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們愛情的史前史。同時,我覺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
女友於是跟母親說,阿公過世前幾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數比其他親戚多,理當擁有追悼的權力。她說,假使親戚問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說是朋友,他們能領略就領略,不懂也無所謂。我能理解女友性格裡缺少出櫃戲劇性的壯烈,對「朋友」的稱呼卻略有不滿。儘管我的性傾向讓我背離人群,潛意識還是渴望得到認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認同。
但我不想為此跟女友嘮叨。阿公阿嬤於她比父母更親。阿嬤幾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離開了。有些深沉的哀傷是只能一個人浸沐,不容侵擾的。
我們魚貫走進教會,工作人員在每個人衣服貼上金色十字,一人發一本追思錄,裡頭集結了親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來努力在信仰與女兒同志身分的衝突間保持平衡,愛屋及烏極照顧我,但她所屬的教會有不少反同聲浪。我低頭瞅著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
會堂有三排座椅,中間一排前兩列是家屬專區,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媽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邊坐著弟弟弟媳姪女。我將脖子縮進大衣裡,翻看追思錄,盡可能保持端凝姿勢,像一個宴會裡生疏面孔的客人,尷尬但不失莊重,讓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覺得這人有坐在這裡的正當理由。
背後人聲漸嘈,我轉頭望去,門口湧進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過來,擠在過道,握著女友母親和舅舅的手。前來弔唁的親友大半兩鬢灰白,多年不見,久久凝望著彼此溝壑崎嶇的臉面,比對記憶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雜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們的孩子,雖與女友同輩,年紀相差十多歲。家長拉著兒女向親友介紹,親戚們知曉身分後驚嘆聲四起,拉過手端詳年輕臉龐,搜索其間流逝的恆河時光。
寒風一直從門口灌進來,空氣卻微微稠密起來,親戚們克制的親密與關懷讓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約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紳家族教養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讓出一條路,一位個頭大約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緩步走來,積霜白髮下,臉龐枯縮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針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對我悄聲說:「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僅存的同輩人。親戚們簇擁著她,自報家門,提點老人自己是誰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妗婆含笑頻頻點頭。冷空氣裡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輩婚禮,就是長輩喪禮,黏合家族團圓。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個人,夾在最前頭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聲猜測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來歷。我想起一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告別式上出現一張可疑面容,事後家屬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這類家族儀式讓人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繃著一條線,劃分內外區別。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時,我轉過頭窺看後頭。不巧二妗婆與我對上眼,她湊近一個親戚,瞇眼不確定地低語:「啊……這是啥人的查某仔?」親戚定睛看了我一會,搖搖頭。她們的對話雖輕,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我尋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親戚致意,臉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謹,瞬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很明顯的,她是這家族的後裔,而我是冒失闖入的外人。二妗婆轉頭問其他人,對方似乎沒聽到,也就算了。我臉頰微微發燒。在寒流中,女友家族體內基因相似的血液蒸騰成熱氣,籠罩著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著女友家人上車時,期待能搖撼異性戀體制的勇氣消癟了,我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親友大致到齊,坐滿了教會。唱詩班上台唱了兩首詩歌後,換一位傳道上台,對台下諸親友講述阿公生平。親戚們逐漸對冗長的講詞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和輕咳竄了出來,下意識抗議傳道作為家族外人,壟斷追懷故人的寶貴時間。
耳邊刮著傳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風後,後半生記憶隨著腦血管爆裂坍塌,只餘下關於故鄉的斷垣殘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揮舞著小胖胳膊的外孫女。他的短期記憶力趨近於零,話傳到耳畔還未成形便消散,我們得重複好幾遍,他才勉強吐出幾個破碎詞彙回應。女友想引阿公多開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來看過他。阿公總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說:「按呢喔?」
有一陣子阿公血液鈉含量過低,常處在昏睡狀態,我們就坐在床邊,聽紗窗外收音機傳來哀愁的台語歌,等他醒來。點點老人斑從阿公稀疏白髮下的頭皮蔓延至浮腫臉頰,眼縫張闔間剩下一線。
去安養院的次數多了,負責照顧阿公的印尼看護認得女友和我,不避諱在我們面前掏出阿公的陰莖,替他排尿。澄黃液體潺潺流入尿袋,那陰莖不過是一截乾燥的肉,完全讓人無法聯想到性。我非常震動。阿公一生脾氣倔硬,臨老卻不得不馴順地任人擺弄。
看護常幫我們把阿公從床鋪移到輪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隨看護動作撞來撞去,卻又出乎意外沉重,看護一時扛不住,一截身軀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輕,棕褐手臂一使勁,就把阿公穩穩抱起,塞進輪椅。
臥病晚期,阿公喉嚨時時滾動著痰糊,他會伸出裹著手套的手,顫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趕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皺著眉,抖著下頷贅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著齙牙,像鼓鼓含著滿嘴的話,說不出口。
我望著女友拉著阿公的手,她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乾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薑。我悚然意識到,我和女友一直游離於世俗的親屬網絡外,等我們老了,沒有子嗣,沒有親友的扶助支撐,是否四顧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親每天來安養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無法自主行動的屈辱,頻頻萌生死念。當我和女友年邁,如何承受孤立無援的悽惶?我和她,我們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會讓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癢,無暇回應愛,慢慢將相處變成煉獄,恐懼像一根粗茸貓尾,在我心上掃來掃去。
但某個陽光爽暖的日子,或許是空氣裡與南部故鄉早夏相仿的氣息,喚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詢問女友多少歲,又問我的年齡。三十幾啦?嫁了沒?還沒喔?阿公點點頭,立刻灑漏了記憶,繼續問同樣的問題。為了讓阿公能留住丁點訊息,我們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說,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阿公的淺色眼珠一如晴空,沒有絲毫雲翳。好,好,按呢好。他點點頭。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會意過來,阿公是說,我們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偵測我們關係的長輩,說兩個人互相照顧也好,來緩和觸探到同志話題邊緣的尷尬。他只說,按呢好。
唱詩班歌聲靜下,終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親上台,撫撫灰白捲髮,指示投影機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張年輕清俊的模樣在場誰都沒見過,認識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歲月跳接到中年嚴肅剛直的阿公,抱著襁褓裡的嬰兒端詳,眼神透出對第一個孫輩,一個美麗新生命的驚奇。接連好幾張照片都是女友兩三歲時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雙腿掛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著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與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應,笑開三十多年前的湮黃時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來,我掏出一疊衛生紙給她。
一幅幅照片掠過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練一遍歷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說過無數次,回憶中長輩風華正盛的樣貌。阿嬤姨婆穿著溫雅日式套裝掩嘴巧笑,舅公們神采奕奕,女友母親和表姨們彼時仍是時髦少婦,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邊。會堂嗚咽聲四起。老一輩身上流動的家風,一種矜持的自傲,已隨長輩先後過世流散,而浸淫在這氛圍中長大的女友母親與姨舅那輩人,正邁入黃昏餘暉。旁觀眾人的傷懷,我思索著,我與生於這家族的女友相戀,我喜歡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養,但我究竟是個外人,我從未參與過他們的言笑晏晏。隔著距離,我體會到他們對舊日繁華的鄉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為一名女同志,如何溫和叛離了她所依戀的傳統,堅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徑,而突破藩籬,恰是六十年前長輩從日本帶回的新思潮。
「我們終了,神的開始,我們有限,神無限……萬事都有定期定時,唯有父神知道。」最後一首聖歌響起,陣陣冷風彷彿被時間的壓力灌入會堂,掃過每處蒙塵的角落,撲滅生命種種可能。我的視線隨著歌聲拔升至穹頂,赫然見到上帝的雙眼凜凜俯瞰眾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侷限在各自的位置,無所遁逃。我閉上眼,感覺層層衣物底下的身軀驟然老去。
再睜開眼,阿公飽經病痛折磨後的寧靜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厲凝視。
唱詩班下台。親戚們再次擁上,圍著女友母親和舅舅握手擁抱,二妗婆的冷銀白髮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間,似乎斑駁了些。
三姨婆的兩個孫女來找女友致意,兩姐妹眼眶泛紅。去年她們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兩次告別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樣場合碰面,下次相見可能又是喪親之際。我看著兩位表妹輪番擁抱女友,數算她們的年齡,也過三十了。我們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將盡,才在一次次葬禮中逐漸長大,認知到衰老與離別,時間不可抗逆的強大力量。
禮拜結束,女友母親與舅舅站在教會門口送客,親戚陸陸續續散去,撐傘走進綿綿細雨,泯然於灰濛街景,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我走出教會,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絲被風斜刮進大衣領口,我把手插進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團衛生紙,溼黏半乾。
走回家時,經過安養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經空了,看護或許正在為另一個老人導尿,床邊不知是否擺著同一張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飛砂走石中結伴匍匐前進,望不見終點,前頭長輩背影一個個佝僂著走進煙塵,回首後方卻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忠誠尾隨。
還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我們兩人的家。將來有天我們或許拐個彎,再走進安養院,躺臥在隔鄰兩張床上,在病痛的囹圄裡,凝視獄友親愛熟悉的臉。再後來,我們會同往那處。我和你一起,便不會太害怕。按呢好。


※(獲二○一五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
『恥骨』

我已不記得是在哪本書初次讀到「恥骨」這個詞,但當時我立刻就知道是位於下身的骨骼。
在中文裡,脖子以上的部位名稱光明磊落,額頭是天庭,前額兩側叫太陽穴;肚臍以下卻幽溼神祕,生殖器官所在總稱私處,覆蓋體毛的三角地帶叫陰阜,陰阜下隱藏著恥骨。凡是向上都是可對人言的明亮,向下卻是需要噤聲的禁忌。
恥骨不是被借喻為堅毅品格的脊梁,也不是寫滿命運徵象的掌骨。對賜予我恥骨的,我父母那一輩人,它是羞恥的骨骼。女兒的身體不同於兒子,兒子的身體是坦蕩驕傲的,女兒的身體需要遮蔽,乳房、陰部與大腿,所有具有性意味的部位都是羞於啟齒的祕密,恥骨也不例外。少女時期,我厭惡我的童身發育成女體,為我招致屈辱,總是感覺身體滿滿滲黏著滾燙的羞赧。
長大後我才明白,正因女體柔軟,女陰更是幼嫩之最,恥骨成了我身上最重要的骨骼。當我張開大腿,敞開陰道,袒露靈魂脆弱的核心,恥骨抵禦著交媾時猛烈的撞擊,保護我的性器與心不受傷害,即便我與對方再怎麼親暱,恥骨為我隔出界限,提醒我在體液交融中,我仍是獨立的個體,不能縱容對方以愛為名越界操控我。
因而對我來說,恥骨是我全身唯一稱得上是錚錚鐵骨的骨骼。恥骨撐起陰阜的脂肪,保護女陰,無論這世界有多少鄙夷女身的辭彙湧向陰道,因為有恥骨支撐,我敢於岔開雙腿,面對外界的惡意。
然後我試著邁開步伐,飛跑起來,愈跑愈快,掙脫了我曾浸泡其中的稠厚羞恥。現在我解衣入浴時,對著自己逐漸鬆浮的肉體,偶爾少女時期不快的記憶仍滋滋燒上身,但我知道雙腿間有一根骨頭,以恥為名,卻強悍而堅韌,悖逆著固有的指涉,一直在我體內,嘹亮地靜默著。
『黑眼珠的日子』

我長期服用的安眠藥有一種奇異的副作用:讓人做噩夢。
夢魘裡我總是回到失業那幾個月,凝視著一潭稠密瀝青,深不見底的黑暗反映出我一雙眼睛,雙眼漸漸蒙上一潭黑,外界影像都進不來,只餘我和我的痛苦。
大學最後一年,我不知道憂鬱症的陰雲已籠罩頭頂,隨著畢業倒數的日子遞減,周遭同學各尋出路,忙著準備考研究所或申請出國留學,我卻愈來愈疲憊頹喪,上課或家教一回來,倒頭就躺在租處的和室地板,渾身痠痛,任衣物講義散了一地狼藉。偶爾我也睜眼望著窗外天光,安慰自己畢業後或許能很快找到工作,一旦有了收入,存幾年積蓄,屆時也能繼續學業。
天啟以無法預測的形式,降臨在命運岔口。我正在準備期末考時,忽然接到母親電話,告訴我父親罹患了淋巴癌。
母親勸我回南部家鄉準備國考,順便可以照顧父親。我表明我想在台北工作,請家裡不必再給我生活費,減輕經濟負擔。我沒說出口的是,我怕回家後,竭力維持的平靜會猝然崩潰,我不願父母看到我失控的模樣。
開始上網搜尋工作後,我才發現人力市場競爭比想像激烈許多,薪資稍微理想的工作通常需要數年相關經驗或碩士學歷,即使是一般助理也常要求自備機車,這都是我負荷不起的,而應徵條件常見的「喜歡與人互動,個性積極開朗」用語,讓我望之卻步。無數模糊臉孔以X光般的冷酷眼光,透過一項項條件篩選大量畢業生,剔除血肉,消抹性情差異,只顯影性別、學歷、工作經驗、證照等社會認可的標準,從中挑選合宜的粗胚,打造成高性能勞動機械。
我仍然獲得了兩三個面試機會。面試當天,我忐忑踏進冷氣森森的大樓辦公室,在一堆裝扮修潔應對從容的年輕男女中,咧嘴笑得兩塊顴骨發痠,從大賣場買來的襯衫滲出斑駁汗跡,褲腿印著兩塊手掌溼漬,完全忘了剛剛對面試者說了什麼。結束後我跟著一堆人擠進電梯,在香水混融的複雜氣味中,我獨獨嗅到襯衫腋下溢出一股酸臭,像一枚懸吊在烈陽下的果實,隨時就要腐爛落地。
尋常人的時間是流動的河川,失業者的時間卻是攥在他人拳頭,擰出的點滴。等待通知的每一天,我整夜睡不著,不斷比較自己和他人的履歷,期盼與失落在腦內翻攪成泥濘。一位朋友聽我講話邏輯混亂,翻開心理學教科書唸出種種徵狀:悶悶不樂、面露愁容、易怒、反應遲鈍、記憶力變差、猶豫不決、失眠、疲倦及四肢無力、躁動不安、手足無措、自責、罪惡感、無助。她說,你好像得了憂鬱症。
當時憂鬱症已成為都會文青敏銳才情的同義詞。聽到朋友對我諸多徵狀的推斷,我隱約知道她是對的,但我忍不住在心裡狂笑起來。憂鬱症之所以被浪漫化,在於文青擁有資產家庭背景支撐表面的體面,維持疾病的玫瑰色光澤,不至於潦倒街頭。而我在父親罹癌,獨自面對嚴苛競爭之際,才意識到自己患了憂鬱症,只能歸於上帝的黑色幽默。
我抽空去了一趟大醫院精神科,醫生開了抗憂鬱和抗焦慮藥物,叮嚀我要回診,但即使有健保,兩週一次的醫療費用對我而言還是太貴,我沒有繼續就醫。
後來我到一間新成立的雜誌社面試,主管特別親切,連薪水都談好了,我預料錄取機會相當大,於是我南下回家,告訴父母我找到了工作。母親對薪資不甚滿意,不敢置信投資女兒念到國立大學的報酬如此低微。我特意誇大工作的美好前景,強調累積資歷後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公司,滔滔不絕時卻感覺到父親眼珠直盯著我,彷彿透視了我的心虛。
我背過身,鬆懈臉部笑肌,在父母面前掩飾憂慮,佯裝豁達進取,比在面試主管前更令我痛苦。晚上我躺在床褥裡,望著天花板風扇旋轉成混沌的圓,心想快讓我工作吧!我相信工作後一切都會好轉,我無須服藥。
回到台北,過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期盼中通知錄取的電話沒打來,到第三個禮拜最後一天,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我沒得到這份工作。眼看租處租約到期,我搬到一間沒有家具的老舊套房,押金加上頭一個月房租就接近兩萬元,幾乎花光我的積蓄。我不得不放棄謀求正職,先在翻譯社找了一份兼職工作,賺取當下的生活費。
其後有一陣子,去翻譯社工作到下公車回家那幾小時,是我日常唯一放鬆的時刻,我所翻譯的文件是資料庫軟體產品宣傳稿,這類機械性的工作對精神負擔不大,讓我可以暫時忘卻煩惱。然而,回到租處打開電子郵件,發現求職信再次被退還,我又被打回原形,困在湫隘四壁間兜轉。夜裡我躺在鋪在地板的竹蓆上,任竹蓆篾條咬齧著背部汗黏皮膚,聽門外一扇扇門開開關關,有人拖著沉重步伐歸來,有人匆忙出發,徹夜走廊人聲響動。我閉著眼睛,剛平靜片刻,隔牆門板刮過地面,一天又開始,早班時間到了。
漸漸我害怕天亮,害怕一到上班時間,樓梯迴盪著急急往下衝的緊迫腳步。這幢樓擠滿了各式各樣勞動力,這些人趕赴著回應社會的召喚,他們被他人所需要,失業者不被需要。獨居的失業者死亡腐爛,也不會引起外界一絲關注。憂鬱將人生往下拖曳,而伴隨失業而來的經濟匱缺與被集體摒棄的孤獨,成了重力加速度,拽著失業者墜入深淵。
我時時感覺到沉淪的欲望吹拂眼皮,誘使我繼續酣睡,陷入永恆長眠。但每日早晨我仍睜開雙眼,撐起全身重量站起身,靠著一股倔勁對抗流淌血管的倦怠,深恐一鬆懈,自戕的念頭趁虛竄入腦內。我使勁拍打著臉頰,對自己喊話:別讓憂鬱的幽靈占據我的身軀,別讓它把我變成另一個人,我還想活著,我還想目睹未來的光影聲色。
浸染了黑暗的虹膜,卻只往內凝視靜滯的靈魂核心。除去翻譯社工作的時間,我總是坐在電腦前,永遠開著人力銀行網頁,一遍遍滑動滑鼠。陽光照在鍵盤上,像尾遍體疙瘩的金色爬蟲,緩緩移動,攀爬至鍵盤對角,沒入陰影,白天也就結束了。傍晚我再次打開電子信箱,倘若發現回信,便默禱一會再開啟,掃一眼頭一行,便知道又是一封拒絕信。錄取與否已經在我無所知覺的時刻決定了,掌握聘雇權力的人與我之間隔著億萬光年距離,遙不可及。我倒在竹蓆上,痛楚蔓延全身,在嘈雜的夜裡靜靜啃噬肌理。
在不斷投遞履歷與面試的過程,我被迫面對現實社會的粗礪質地,其中有太多的殘酷,夾填著些許仁慈緩衝。有一次應徵某個學術單位公共祕書職位,六位教授高踞辦公桌前,問我該如何調解眾人衝突,我囁嚅回答好好溝通,某教授哼哧一聲,輕蔑的鼻音濺了我半邊臉。
我也曾在一次應徵某個理工科系助理失敗後,大膽回信給教授,說我父親重病,而我的經濟壓力大到每餐只吃一顆便利商店飯糰果腹,否則付不出每月房租,我非常需要一份工作,可否請他告訴我不錄用的原因。寫出這樣乞憐的語句,我瞪著螢幕,許久許久,還是厚顏寄出。教授回信了,懇切解釋助理需要溝通能力,他覺得我似乎不擅長面對人,祝福我盡快找到工作。微小善意反襯出周邊廣袤的漠然,我流淚了。
他們一定有家可回,他們身邊一定有人跟他們說話,他們一定不餓,他們一定睡得很好。我在竹蓆上輾轉反側,兩頰火辣辣燒起來,心臟飽脹著嫉恨,狠狠撞擊胸膛。我彷彿隔著不透光玻璃,對外界人群伸出手求援,但他們各有各的歸宿,他們笑語匆匆經過我面前,無視於我的吶喊,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沒有勞動力的人等於不存在,少了我城市依舊熙攘,太陽照樣升起。
或許因為被拒絕太多次,我逐漸麻痺,懶得梳洗,垢膩長髮裹著頸背,凝固成熱烘烘一塊毛氈,像童年抽屜混合著膏藥碘酒的氣味,儘管不舒服,我卻貪戀那熟悉的汙穢,像家給我的感覺。飢餓久了,胃囊也被馴服了,不再翻絞著酸液,渴求被填滿。有天出門前洗臉,一抬頭我看見鏡子裡的臉孔兩頰凹陷,烏青眼圈暈到顴骨上,像兩塊瘀血。這不是我,但我原本是什麼樣子,我也記不清了。
縮在套房裡我渾渾噩噩度日,一旦掙扎起身出門,卻常渾身躁動,神經末梢蠕蠕蠢動,亢奮晃過一條又一條街,停不下來,最後總走到大學時常去的公園。
這公園位於台北市精華地段,我垮在長椅上,頭歪在當胸合抱的臂彎裡,看年輕父母推著嬰兒車散步,老夫婦做甩手操。他們是城市裡富裕快樂的中產階級,在穩妥的小世界裡吃飯、睡覺、交媾,偶爾也為性生活不協調或股價下跌煩惱,但優渥生活滋養的潤澤臉龐,透露出被安逸環境圍繞的滿足。他們擁有許多,將來會有更多,而我一無所有,剩下不多的骨骼與肉。想起大學時和朋友來公園晃蕩,笑聲輕盈越過低矮樹梢,我們一邊辯論塔可夫斯基和安東尼奧尼誰比較偉大,一邊跑向蔡明亮《愛情萬歲》片尾的露天音樂台,並肩坐在楊貴媚痛哭的長椅上,幻想有朝一日,我們也能拍出腦海裡的天馬行空。而今那些明亮的日子恍若隔世,而我曾經鮮煥的肉體與豐沛靈感,萎縮成停止發育的胚胎。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一圈黃暈,我望向矗立在公園對街的辦公大樓,晶瑩透亮像個玻璃珠寶盒,小黑人影穿梭其間。我多麼羨慕他們可以在社會專業分工的蜂巢格裡找到自己的歸屬,存錢,升職,成家,逐漸成為在公園周邊買房的成功人士,而我能走進的只有那間溽熱套房。我以為違抗父母,挾著一身滾燙青春上台北闖蕩,是為了實現夢想,但失業數月後我只求歇下忙碌奔走的雙腿,有一席之地棲息,有一份付完房租後,還有餘裕供我飽暖的平凡工作。
以前我會怎麼看待這樣想的人呢?我走向車燈流竄的街道。入秋起了風,全身涼颼颼的,臂膀浮起雞皮疙瘩。我想起來了。以前我會眺望著遠方,心想我受夠了大學前閉塞乏味的小鎮生活,我不願像父母只想著養家餬口,滿足於衣食無憂的平庸。我要談許多戀愛,到陌生國度旅行,如繁花綻放豐盛活過一世。
沒穿外套,我上了公車還是冷,只有手心的銅板攥出了汗,金屬的尖銳氣味混雜著眾人汗臭,再加上我的,是資本主義最鮮明的象徵,眾多交易的中介物。想到我是用自己勞動賺的錢,換取回家這趟路,我戀戀不捨握得更緊,渴想榨出更多價值。
時序進入冬日,找到全職工作機會似乎更渺茫了,我又找了一份兼職,為一位在醫院擔任顧問的老醫生翻譯醫學文件,一週兩次。老醫生一張肉嘟嘟紅撲撲的短臉,灰白眉毛根根倒垂,乍看像和藹的聖誕老人。他似乎特別喜愛我母校文學院的女學生,替他應徵接任人選的女孩與我同屆畢業,她說,主任人很好。雖然時薪只有一三○元,搭公車往返就去掉一半工資,但這份工作讓我舒了一口氣。經歷許多面試,一再被拒絕後,我對自己的臨場反應失去了信心,人們愈是嫌我說話細弱,愈是張不開口,只能僵笑躲避對方目光。比起面試時迅疾的短兵相接,跟退休老醫生相處起來節奏較為從容,我以為只要在翻譯時常常抬頭微笑,聽他誇耀以前的豐功偉業就好。
不久我發現,光是微笑還不夠。老醫生耳朵重聽,我回答小聲一點,他便皺眉用嘶啞聲嗓大聲重複一遍。我很習慣在權威者面前示弱,便試著扮演一個馴順女學生,拉高嗓門,故作天真睜大眼,彷彿對他的陳腔濫調充滿驚奇,佐以些許嬌憨脆笑,這招讓老醫生很受用,工作後留我聊天的時間也拉長了。我天真地以為能取悅雇主是社交技巧上的躍進,我距離真正的職場更近了一步。
同時我仍四處寄送履歷,但徵聘廣告比夏天少了許多,莫非多數畢業生都找到工作了?弟弟從老家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回家,大約是母親擔心我,託他探口風。我躺在凌亂衣物上,說暫時不回去,快了快了,我快找到工作了。放下電話,我眼前浮起父親化療後脫光頭髮的蠟黃臉容,癌細胞分分秒秒蠶食著他的身軀,他還能等我多久?我頹然倒回汗臭裡,一個個問句泡水般膨脹開來,擠撐著腦袋,催逼我給出答案。
工作時我還是打疊起精神,盡可能妥貼回應老醫生。他交給我翻譯的文件愈來愈薄,聊天的時間卻延長了。我感覺到他作為一個閒職顧問,徵求翻譯不過是為了找年輕女孩閒聊,並非真想了解醫學新進展。察覺他的意圖後,我心頭搖搖浮躁起來,不知該不該繼續做這樣毫無意義的工作。某天老醫生問起我將來的打算,我尷尬地笑著,說可能會去考研究所。他口沫橫飛說好多女孩都爭著嫁醫生,高學歷的女生更為醫生世家垂愛,我不知該如何接話,正思索著要說什麼好,忽然感覺一隻手被一雙肥厚肉掌包住,來回撫摸摩挲,呆了半晌,我才奮力掙脫開來,老醫生垮下臉。所幸下班時間到了,我慌亂收拾東西,細聲說了句主任再見,就急急推門離開。
回程公車上,異樣觸感揪住手背不放。迎著窗外的寒風,我一側臉頰冰冷,另一側在陰影裡隱密熾熱著。
回家躺在竹蓆上,我對著燈光舉起手,黯淡皮膚下浮著青筋,手背與手腕交接處瘦得凸出一塊骨頭,像被生活咀嚼後吐出的殘羹冷炙,有什麼值得老醫生染指?隨後我疑惑起來,當初替老醫生徵人的前任翻譯和其他助理,是否也曾遭受同樣的騷擾?但她沒說老醫生任何不是,難道只有我的舉動被解讀為一種狎暱暗示?還是因為我不諳成人世界的潛規則,無法圓滑應對長輩表達善意的方式,結果變質為窘迫的拉扯?
想到下次還必須面對老醫生,羞恥如巨蟒纏繞住頸脖,慢慢箍緊。我無法失去這份工作,我怕在家等待回信,我需要工作緩解焦慮,需要勞動後獲得回饋的安心。儘管工資不多,但鈔票與硬幣握在手裡,讓我相信自己有資格擺上人力市場,能夠在小套房裡苟延殘喘,而不致於在無止境的等待信件回覆中發狂。
我說服自己,工作就是交易,雇主付錢讓我在固定工時內,將肉體物化為一具勞動機械,縱然我以為我是在從事腦力生產,老醫生作為我的雇主,他企圖交易的產能並不是我翻譯的內容,而是退休後維持醫師優越感的宰制情境,與年輕女孩調笑的瑣碎樂趣。他會動手動腳,我未來的主管未必不會,我必須抹消身體界線被進犯的嫌惡,更妥善控制情緒,才稱得上是合格的機械。
那樣少的薪資,就足以讓我否定被騷擾的嫌惡感,反過來責備自己不懂得迎合雇主。為了緩和求職的焦躁,我在放著一三○元的磅秤另一端,押上僅餘的尊嚴,是否太過卑賤?我熄了燈躺下,指甲邊緣翻翹的肉刺隱隱作痛,像漆黑裡一點火光。
下回再去醫院,我惴惴推開辦公室沉重的門,老醫生臉面結了一層霜殼。文件需要翻譯的部分很少,一下子就做完了,冷空氣壅塞著凝重低壓,我的手指僵在鍵盤上,過往輕鬆氣氛不再。我偷偷轉頭,老醫生泛著油光的粉紅頭皮對著我,一抬頭肅殺眼神炯炯,把我視線逼退回鍵盤,指緣翻掀起的傷口凝成深紅。
接下來兩晚我都沒闔眼,腦袋裡的雜沓念頭宛如澆鑄成纍纍重物,每轉一次頭,就跟著重重翻落枕頭。我無法忍受再見到老醫生,我決定辭職。
辭職時我仍對老醫生說,謝謝主任的照顧,他咕噥了一聲算是回應。走出醫院,經過天橋,喧囂沉澱落底,冷風翻湧起灰黯雲浪,我忽然想到,是年底了,距離畢業已經五個月,我還沒找到正式工作。這五個月,我把自己倒進一個個鑄模,乞求自己凝固成被容納的形狀,卻洩漏一地狼狽。此時遠方大廈巨幅廣告布幕劇烈拍打牆面,大風襲擊著我,底下柏油馬路正好空出一塊,沒人。或許上天要給我一個訊息,最終只有街道,接納無處可去的人。
我捏緊欄杆扶手,眼前模糊了起來,路面線條顫抖著,逐漸化為抽搐的輪廓,彷彿忍著劇痛。我鬆開手,走過天橋,淚水膠了一臉,在父親過世前,我不能死。
十二月我找到學校短期代課的工作,撐到舊曆年前,我正趕著做翻譯社文件,有天突然接到一通電話,來自最初讓我滿懷希望的雜誌社,主管說現在有職缺,要我再次前往面試。冬日,陽光越過鍵盤的時間不再像夏天,將黃昏拖曳成漫長的凌遲,黑夜早早淹沒了世界,我整個人凍得遲鈍,像卡式錄音帶轉盤脫落的磁帶,消去與世界的關聯,聽聞這消息既不欣喜,也不激動。
我換上夏天在大賣場買的襯衫,身體與布料間空蕩蕩的,再套上一件褪色夾克,就前往赴約。
主管問了我幾句話,說她翻出之前面試者檔案,覺得我的履歷適合這份工作。她大約找人找得厭煩,談了五分鐘就應承我年後來上班。我盯著她泛油浮粉的臉,與父親的枯槁臉容交疊,彷彿過去幾個月只是一瞬噩夢。出辦公室後,我才反應過來。這七個月我在地獄走了一遭,最終仍回到原以為夏天會錄取我的這間雜誌社,上帝像是衝我勾了一下嘴角,轉身留我陷入無底泥沼,在黑暗淹沒口鼻即將窒息之際,又將我拔出生天。儘管我生還了,憂鬱的瀝青黏附在身體罅隙,嵌進血肉,與我的肉體共生。我不再是七個月前仍對世界懷有信念的善感少女,我的靈魂脫了水,喪失了對人類柔軟溫熱的感知。
經過反覆演練,我打電話告訴父母我找到了工作,語調異常冷靜,深恐口齒一軟弱,觸及肺腑深處,所有猶疑、怯懦、狂躁、恚怒會傾瀉而出。
其後我每天趕著尖峰時間通勤,拿到第一個月薪水時,心臟悄然興奮跳動,我終於有錢可以和同事一起吃午餐,不必偽裝減肥。我有了一張辦公桌,有主管帶領我進入雜誌這一行,結識了一幫熱心同事,收入扣除房租和生活費還能勉強存點錢,雖然因為過度緊張持續失眠,一切看似在好轉,我甚至戀愛了。但我有預感,長久積累的憂鬱將在我體內緩緩釋放,摧毀一點一滴建立起的正常人樣貌,在我面對工作壓力強顏歡笑時,在我壓抑狂躁,佯裝溫柔對待戀人時。憂鬱像一頭蝙蝠倒懸在我臉上,展開無限延伸的肉翅,亮晶晶小眼珠映出我的黑瞳孔。
不多久我再度失去了工作與戀人,長期服用藥物抵抗憂鬱症,病情像一道長浪起起伏伏,永遠追逐前方幽靈船的幻影。至今我仍反覆在夢裡回到失業那七個月,白瀑陽光灌頂,眼前卻是盲目的黑,耳邊閃爍著雜音,雙手只摸索到遍體寄生的痛苦,與我一同靜靜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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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語言
    • 中文繁體
    • 裝訂
    • 紙本平裝
    • ISBN
    • 9789864060863
    • 分級
    • 普通級
    • 頁數
    • 240
    • 商品規格
    • 25開15*21cm
    • 出版地
    • 台灣
    • 適讀年齡
    • 全齡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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