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禮拜沒睡覺，爸媽卻只在乎我能不能上頂大

陽樹第一次走進診間時，窗戶正灑進上午的飽滿陽光。頂著寸頭的高三大男孩，黑色運動風包包斜背在身上，美式Ｔ恤搭著白色籃球鞋，脖子上街頭風的銀色項鍊反射著亮光。

他主訴「睡不著」。定睛一看，明明是陽光的大男孩，表情卻帶著些許疲憊，還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睡不著多久了呢？」我詢問。

「從七月六號過後。」陽樹清楚地說出時間點，通常這暗示著這個日子可能發生了特定事件，影響到他的情緒和睡眠。

「那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七月六號我去剪頭髮，剪成這樣。」陽樹以手指比了個「剪刀」，在耳邊喀嚓一下。「我很生氣，因為是教官叫我剪的。」

現在高中已經沒有髮禁，照理來說，學生留什麼髮型應該都是可以的。然而就我所看到的，還是有許多家長或傳統校方人員認定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因而給留特殊髮型的孩子一些壓力。

陽樹就是其中一位，據他所說，他花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撐過了過渡期，把頭髮留長，紮了個小馬尾，同學也都說很好看。但學校教官就是看他不順眼，時常找他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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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很喜歡研究穿搭，有時候在一些小地方，我會有自己的堅持。教官先是挑剔我的穿著品味，從粉紅色襪子到書包上的彩虹徽章都有意見，最後直接不演了，罵我留長髮是娘娘腔，不男不女。」陽樹忿忿地說道：「明明我根本比他man多了好嗎？！」

濃眉大眼的陽樹，現在頭髮短得像剛修剪過的草皮，刺刺的。可以想像他留長髮時，應該也是很有味道的帥哥。

「那天，他又當眾罵我頭髮留那麼長是不是要搞gay，我一怒之下，就跟設計師說：『給我剪最短、最man的髮型！』剪完頭髮之後，教官閉嘴了，我卻越來越氣，一直覺得胸口快爆炸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腦中轉來轉去都是想對教官大吼的聲音，連晚上睡覺都聽得到心跳的怦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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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官這樣的做法，爸爸媽媽沒有抗議嗎？」

「我爸在外地工作，我媽其實也不喜歡我留長髮，教官這樣逼我剪短，她搞不好開心得要命吧。」

陽樹的眼神黯淡下來，變得十分消沉。

我請原本在外等候的陽樹媽媽進來。

「醫師，我真的不明白，不過就是剪個頭髮，他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搞到還要來看精神科？」她一臉不屑地表示。

「媽，我已經一個多禮拜沒睡了，這樣還不夠嚴重嗎？」陽樹鬱鬱地說。

「好啦好啦，不是也帶你來了嗎？今天還請假……你今天不是還有物理小考嗎？」

「考試考試考試，你就只在意考試……」陽樹小聲嘟囔著，媽媽卻沒聽見。

看診的最後，我好說歹說，才說服媽媽同意讓陽樹服一點低劑量的放鬆藥物，至少讓他可以先好好睡覺。畢竟他的黑眼圈都出來了，下週還有模擬考，一直睡不著，他自己也很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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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回診時，陽樹看上去精神好多了。他笑著說服了藥之後，睡眠改善，好像也沒那麼生氣了。我拉長了回診時間，請他繼續服藥追蹤，便結束複診。

到了下次約診的時間，陽樹沒出現。一個月後，他才姍姍來遲。

他一個人先進來，頭髮長長了一些，神情又回到疲憊不堪。

「上次回診之後，媽媽很不開心，說你只會開藥給我吃，就不讓我回來了，也不准我再吃藥。可是我還是睡不著，越睡不著，我就越焦慮。因為每天都要考試，我睡不好，考試就常常粗心犯錯，然後只要考不好回家，媽媽就會一直念我沒用，『這樣怎麼上好學校』、『以後怎麼像爸爸一樣出人頭地、賺大錢』……聽到我都會背了。」

陽樹揉著太陽穴，痛苦地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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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才十七歲的他，寬闊的肩膀彷彿要被沉重不堪的升學重擔壓垮，實在令人感到不忍。

陽樹的爸爸因為是頂大畢業，加上工作表現優異，兩年前被公司外派到中國負責設廠，雖然辛苦，但收入頗豐，爺爺奶奶也都很以他為傲。而陽樹身為家中長孫，「一脈相承」的高期待也就落在他身上。

陽樹其實成績不差，但他想要的未來卻與爸爸大相逕庭。

「我喜歡拍片。其實我有經營一個YouTube頻道，都是我和同學研究穿搭、開箱潮Ｔ、球鞋的影片，最近還新增了評論韓劇中演員穿搭的小單元。韓劇這個最近大受歡迎，訂閱數開始爬升，已經快破兩千了。但是我媽覺得我在浪費時間，她只想要我上台清交成，當個工程師。」提到YouTube頻道，陽樹十分興奮，臉上是滿滿的活力，但一提及學業和未來，卻轉瞬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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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你很認真在經營你的頻道欸，內容好像也很有趣。你這些想法有對媽媽說過嗎？」我想起上次看診時，陽樹小聲抗議，而媽媽完全沒聽見的場景。

這個世代的孩子感興趣的事情，已不是上一代的父母可以想像。其實也很難說誰對誰錯，畢竟科技不斷發展，二十年前，根本沒人知道世界上會有「YouTuber」這個職業呢，我們又如何得知孩子現在在摸索、嘗試的事情，不是下個世代最熱門的工作呢？

「沒有。她只要看到我拿手機、用電腦就是罵，根本不管我是在剪片，還是在做什麼。我完全不想跟她說這些，想說反正我把功課顧到她可以接受的程度，然後再一邊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最近因為睡不好，成績也顧不來，她又一直念，我心情又更差，就這樣一直惡性循環。我已經在想說是不是YouTube那邊要開始宣告停更了。」對於可能得停止更新苦心經營的頻道，陽樹有著無法兼顧的不甘。

「先停更YouTube，等到上大學再重新開張，當然也是個辦法。但我希望這個決定是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之後，發自內心想做的，而不是因為一時的情緒，或是被別人逼你就範的感覺。」

我想了想，把心中的想法盡可能地回應給他。

「我想到你一氣之下乾脆剪掉長髮的事，雖然解決了教官一直念你的問題，但你心底的氣卻要好久才能消化，也造成你很多不舒服。現在YouTube好像也面臨了一樣的狀況……」

陽樹聞言，沉默了許久。

「好像真的是這樣。其實我一直都很聽我媽的話，但是就會想要有這些小小的……算是『反叛』嗎？像留長髮、在該讀書的時候剪片，或是以後不要當工程師，我明知道做這些她會不開心，卻又覺得做了這些，好像才是我自己在活著。」

陽樹的內心其實很敏銳，馬上聯想到自己長久以來的困境。

「所以上次教官的事，你才會那麼那麼生氣啊。其實你最想大叫的對象可能並不是教官，而是一直叫你這樣做、那樣做，不讓你做自己的那些大人。」

陽樹的臉上，流露出想清了一些癥結的釋放感。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急切的敲門聲響起，接著陽樹媽媽像爆發的火山衝進診間。

「醫師！陽樹現在到底是怎樣？為什麼吃了那麼多藥，他還是睡不著？」她劈頭就問。

「我們正在討論他的壓力，而且他已經好陣子沒吃藥了吧。」我試圖解釋。

「他最近考試成績越來越退步！我叫他不要再滑手機，他還是一直滑！都高三了，這樣教人怎麼不擔心。我要他準備繁星的事情，他也都當耳邊風……」

看到媽媽這個樣子，剛剛還像甦醒過來、展現一絲生機的陽樹，頓時又像縮進樹洞的小熊，不敢探出頭來。

「媽媽，陽樹有很努力地在想未來要做什麼，但現在他最急的問題是他睡不著，關於這部分，藥物可以提供最即時的幫助。如果你覺得和他需要更多的溝通，你們應該要做的是家族治療，由專業的家族治療師來協助你們好好溝通。」

我跟媽媽解釋「家族治療」是一門專業，是由受過訓練的治療師，協助長期互動失調的家庭成員彼此溝通。比如親子溝通就很需要家族治療師的協助，因為家長往往會落入「孩子就是要聽我的」的迷思當中，而孩子也因此不敢說出內心的感受。有專業治療師在旁引導，這樣的溝通才能更真誠、坦率。

「我們不能自己溝通就好了嗎？這個是要自費的對吧？！」媽媽的語氣懷疑，充滿了阻抗。

「對，大部分都是要自費的。就像你也可以自己運動，但很容易受傷，也可能事倍功半。家族治療師就像教練一樣，在旁邊協助你們，可以讓你們更有效率，而且減少受傷機率地彼此溝通。」我努力地舉例說明家族治療師的重要性。

「做什麼家族治療，我們家族又沒有問題！小孩子只要自己更努力，好好改變，這些問題就都解決了。你以後會感激我這樣要求你的！」

媽媽的音頻不能再高，連我也覺得頭痛了起來，陽樹更是整個臉幾乎都要沉到地板裡了。

這次的看診就這樣被陽樹媽媽專斷地結束了。對於我給的建議，她全盤否定，藥物、家族治療統統都不要。

我瞬間也體會到陽樹在家中被全盤否定的感受，而且可能連他所感受到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診間畢竟不是童話世界，每個孩子、每個家庭的問題也不一定能在當次得到解決。我提出自認對孩子、家長最能有幫助的建議，然而每個家庭的準備程度不一，自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對我的建議照單全收。

我只期待，這短短幾次的看診，能讓陽樹得到一些支持和力量。即便是萍水相逢，也能留下一些種子，讓他知道未來有需要時，可以找到人幫忙自己。而焦慮卻不願接受幫助的媽媽，也希望將來有人可以好好接住她的情緒。

我收拾著內心的無力感，準備面對下一個病人。

【兒心醫師想說】

正視「為何孩子有這些感覺」

也許很多大人會感到驚訝，許多孩子前來就診時，竟然可以敏銳地清楚描述家中複雜的互動關係。

例如：「媽媽和奶奶常常吵架，很煩」，「爸爸總是不聽別人說話，都在滑手機」，「媽媽比較疼哥哥，好像沒那麼喜歡我」等等。

當然，這些都是孩子主觀的感受。但是去正視「為何孩子有這些感覺」，才是讓孩子的情緒問題走向療癒的第一步。

在華人社會中，父母通常認為「家醜不外揚」，也因此任何家庭互動的問題，都不被認為需要找專業討論。最後往往將一切都歸咎到「孩子的抗壓性太差」。處在家庭風暴下而生病的孩子，必須獨力承擔這些責任，非常辛苦。

家族治療正是協助這些卡住的家庭，在專業陪伴下，可以有一個安心溝通的空間。

很多家長會表示，在家裡問孩子有什麼壓力，孩子總是不說。此時，不妨試試家族治療吧，許多長年累積的親子互動問題如同打結的毛線球，需要有耐心的專業治療師來幫忙找出線頭，慢慢解開。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兒少精神科醫師與他陪伴的風雨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