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總統大選剩不到10天，代表台灣民眾黨參選的前台北市長柯文哲，一結束在桃園的行程，風塵僕僕趕到新竹市準備下個行程，逐日在各縣市大規模車掃，讓向來精神抖擻的他難掩疲憊。
他在接受《天下》專訪前看了四周，發現沒文宣部幕僚在場，似乎鬆口氣，卸下心防，先是稱讚國民黨總統候選人侯友宜在辯論會表現進步很多，讓他很驚訝，更不諱言民眾黨是「一人政黨」。
時間回到去年11月，民眾黨在新北市板橋舉辦誓師大會，場內外聚集了近6000名支持者，柯文哲一家人、區域立委候選人都到場。
所有人宛如都是為了成就柯文哲而存在。
「謝謝你們培育出柯文哲，沒有你們就沒有今天的他！」台北市議員林珍羽站在舞台上，對著柯文哲的父母喊道。
「謝謝老師培育出柯文哲，謝謝老師的諄諄教誨，」前亞東醫院院長、柯文哲的老師朱樹勳接著上台。
林珍羽再喊「娶妻當娶」，群眾立刻接上「陳佩琪」，柯文哲的妻子、台北市聯合醫院和平婦幼院區小兒科主治醫師陳佩琪，在歡呼聲中走上舞台。「她真的是柯文哲最強後盾，讓柯文哲無後顧之憂地去拚，」林珍羽對《天下》解釋，這段口號是支持者在社群上自發性提出，完全不用彩排。
身臨現場，猶如參與一場佈道大會。直到主角柯文哲現身，尖叫聲至少持續了5秒。
柯文哲之後，很難再有柯文哲
相對於藍綠陣營的總統、立委候選人分別以中華民國國旗、「挺台灣」作為識別徽章，民眾黨則以柯文哲的暱稱「柯P」提出選舉口號「Keep Promise」，黨內候選人現身時，總是別著「KP」徽章，也彰顯柯文哲在民眾黨的地位。
柯文哲從10年前的太陽花學運崛起，55歲脫下醫師袍，入主台北市政府，他說他是台灣歷史最晚從政的人，上一個是前總統李登輝，50歲才踏入政壇。
柯文哲
- 出生／1959年
- 現職／民眾黨黨主席、民眾黨總統候選人
- 學歷／台灣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研究所博士
經歷兩次市長選舉、一次總統大選，他早已不再是前幕僚、台北市議員黃瀞瑩口中，那個不善於聊天，掃街需要安插幕僚在前方帶頭握手的政治素人。「我們都在旁邊說為什麼不握手，互動要熱絡一點，」她回想。
當《天下》攝影記者請柯文哲擺出沉思的動作，他反而舉起右手，作出搔頭的招牌動作，「還是我擺這樣？」惹得周遭人大笑。
幽默的「阿北」看來無害，卻是藍綠兩大陣營不可忽視的存在。因為多數政治學者認為，新一屆的國會將是三黨不過半，民眾黨可望扮演關鍵少數，無論柯文哲是否當選總統，白營在政壇將有影響力。
事實上，在台灣兩黨政治格局底定之下，以第三勢力之姿參選總統的柯文哲，在大選打到仍有一席之地，美國智庫學者對此極感好奇。兩黨格局穩定的美國，會不會也出現柯P？
柯文哲卻有另一番解讀。他自認是時代的產物，第三勢力不是因為他的出現才誕生，而是年輕人受不了兩大黨，才讓他有機會成為第三勢力。
「我也認為柯文哲之後很難再有柯文哲，你要找到一個可以迅速崛起，是一個人不是一個黨，是一個人創造這世界，怎麼可能？」柯文哲自信滿滿。
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研究員蕭怡靖觀察，早期政黨仰賴動員的能量，但在社群時代，藍綠以外的素人善用社群媒體拓展政治聲量，甚至政治娛樂化。
這群人敢言，「跟學生期待的完全一致，第三勢力是很多年輕民眾的支持對象，他們要的是直球對決，不要傳統藍綠八股的政治運作模式，」蕭怡靖分析。
柯粉、柯黑不斷迭代
柯文哲曾表示，此次3位總統候選人，只剩自己還有義勇軍。走在街頭，能不經意看到行人背包上的「KP」貼紙、吊飾，也有人背著LED燈面板，打上競選標語。
這些「柯粉」不僅在現實中勇於表態，也在社群上與「柯黑」辯論。而這群「柯黑」大多數都曾是柯粉，網路上甚至曾流傳一張「你是第幾代柯黑」的梗圖。
為什麼柯黑、柯粉不斷迭代，曾任台北市政府副發言人、民眾黨文宣創意部主任的柯昱安有一番解讀。
2017年世大運，柯文哲的幕僚群開始替他經營Instagram、與YouTuber拍攝影片，在年輕世代出沒的社群平台上，柯文哲無所不在。團隊也將柯文哲的各種演講影片一刀不剪，放上網路。
尤其，柯文哲擅長以醫師經驗說故事，降低閱聽眾理解議題的門檻，好比他將兩岸關係比喻為患者與癌細胞，過去只能設法挖除癌細胞，但隨著技術演進，與癌細胞共存也是種選項。
「這些素材都很有穿透力，對他們來講，柯文哲有點像是他們的政治初戀，圈進來之後很難脫粉，」柯昱安形容。
即使柯文哲經歷「白綠分手」、多次失言而掉粉，但團隊依循相同模式操作，仍能不斷吸引新一代的柯粉。
政治大學廣告學系特聘教授陳憶寧分析，柯文哲的優勢在於，台灣人普遍尊敬醫師與聰明的人，而政治是創造明星的場域，民眾也的確喜歡追逐政治明星，「大家對明星會有點容忍，是因為他有其他的特質，我們非常欣賞、崇拜，你覺得他所有的缺點在你眼中都是優點。」
這也是為什麼，儘管不少人批評柯文哲善變，在同樣議題的論述反覆，不值得信任，仍有一批堅定的支持者追隨柯文哲。
搖擺善變，「我一直在進步」
外界眼中的善變與個性有關。「他是一個不做決策的人，但他又要做決策，」一位前幕僚直言，他時常透過身邊的人先對議題公開表態，測試風向，再做決定。日前破局的藍白合，柯文哲立場的搖擺不定，就能窺見一二。
「柯文哲最可怕就是一直在變，進步速度太快，」這位以30年台大外科經歷為傲的醫師談及自己時，總是習慣以第三人稱回答問題。
一位藍營台北市議員也認同，「他對於吸收知識，或政治上的學習能力是很強的。」
他觀察，相較於柯文哲曾形容自己，第一屆市長任期前期猶如漢獻帝，滿朝都不是自己的人馬，敢在市議會向議員捶桌，第二任期因為有了選總統的目標，甚至與幾位綠營議員私下都有交情，「拉攏對他有利的，類政治結盟。」
與其說柯文哲像塊海綿，能不斷吸收新知，或許他更像一塊黏土。從他參選台北市長時，主張自己是「墨綠」，一路走到外界眼中的偏向「淺藍」，端看當時他從社會氛圍吸收了哪些他所需的色塊，反覆揉合，長成新的樣貌。
「我一直在進步，」柯文哲話語剛落，一雙眼珠子轉了圈，小心翼翼地將右手掌貼在鼻子與嘴唇旁，像是要分享祕密，突然降低音量，「別人跟我說，你不能說柯文哲很聰明，要說很用功，」接著大笑。
如果當選，「誰都可以合作」
柯文哲接受《天下》專訪，暢談治國理念、民眾黨在這次大選的角色與未來，及台美中關係等議題。以下是專訪紀要：
問：你有一句名言：「面對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如果有機會當選總統，你會最優先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答：台灣要解決的東西一大堆，從五缺（編按：缺水、缺電、缺地、缺工、缺人才）、勞保要破產、健保難控制、高齡化到能源議題，大家心裡都知道。
對我來說，台灣要優先解決的是中美關係，第二步要花的時間比較長，是建立新的政治文化。
因為美中對抗在看得見的未來，是最基本的架構。兩岸關係不是指海峽兩岸，是太平洋兩岸，台灣要從中美對抗的國際局勢下找到平衡點與最佳生存點。
我多希望台灣跟古巴換位置，古巴是共產黨，台灣則是跟美國比較好，交換不就沒事了？但很不幸，美中對抗的最前線是第一島鏈，第一島鏈的核心位置就在台灣。
所以我一開始寫參選宣言，希望台灣是福爾摩沙美麗之島，不要成為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要成為美中溝通的橋梁，而非美中對抗的棋子。
坦白講這不容易，但方法還是有。做任何行動前，你要思考美國這邊是喜歡、可接受、可忍受還是不能忍受，中國這邊也是一樣。不可能做到兩邊都喜歡或偏好，因為他們是敵人，但可以做到兩邊可接受。
談兩岸關係》統獨是工具，下「東坡棋」才省力
問：你曾表示「九二共識」已被污名化，若當選總統，你會如何實現與北京保持暢通的溝通管道，但同時守住台灣底線的承諾？
答：北京對民進黨說，你不接受九二共識我就不跟你談，真相是北京本來就不想跟他談，因為北京知道民進黨不會接受九二共識。用中國商場的話講，關係好什麼都可以談，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關係不好一切都不能談。
民進黨會跟我爭，說你又不接受九二共識，中國怎麼會跟你談？事實是我辦過8次雙城論壇、1次世大運，中國沒有逼我一定要講一個中國、一國兩制或九二共識，那是因為雙方都知道對方的底線。
圍棋裡有個下法叫東坡棋，是你下一只，對方就在對稱處下一只，這種下法非常省力。中美關係持續變動，應該像下東坡棋這樣處理。
布林肯講過三原則，非常好用：可以合作的時候合作，需要競爭的時候競爭，必要對抗時就對抗，不就這樣嗎？民進黨的問題是可以合作時選擇對抗，國民黨則是需要對抗時合作。
這要有洞見全局的能力。我不斷進步，這是柯文哲最可怕的地方，一直在變，進步速度太快。
問：但外界會質疑你，因為你一直在變，變得不信任你？
答：對外科醫生來說，中心思想是手術成功，把別人救活；對政治人物來講，中心思想是人民安居樂業、生命有保障。
30年前的外科醫生，面對癌症的做法是把它挖掉。但現在我們可以思考開刀、化療、標靶治療、血管栓塞很多種方式，重點是要怎麼讓人活更久，為何要限制我只能用一種手段？
我們很常看到一件事情就想把它幹掉，但你把它幹掉後併發症更高，你把它幹掉幹嘛？這同樣是跟大陸相處的方式，你不要老是幻想它不打你，你要想怎麼與狼共舞，這是戰略思想的改變。工具跟目的要分清楚，對我來講統獨是一種工具，而不是目的。
問：統獨是一種工具的意思是什麼？
答：老百姓安居樂業才是目的，意識形態不是。民進黨之所以給台灣帶來這麼大禍害，主要就是因為台獨跟反核兩件事，這是工具，怎麼會是目的？
2025非核家園是一個典型例子，這如果是目的就沒辦法談。風電、光電硬是拉上來，代價就是台電2年虧4000億，靠全力砸錢來完成這目的。任何東西要慢慢做，要好好思考是目的還是政策手段。
我們代表的是一種新思想。這場選舉我已經定義好，是新政治跟舊勢力的對決，是自媒體跟傳統媒體的對決，是公民運動對傳統樁腳的對決，是理性務實科學跟意識形態的對決。
當然這不一定會成功，不曉得這種新的政治勢力是否強到可以抗衡舊勢力，但時間對我們有利。有人問我怎麼跟國民黨競爭？我說我跟禿鷹一樣站在它旁邊就可以，等它死啊。（笑）
談藍綠兩黨》參加藍白合是「嚴重錯誤」
問：是指等國民黨慢慢衰亡？
答：民眾黨跟國民黨40歲以下黨員有多少？我們就像禿鷹一樣等他掛掉就好，時間對我們有利，對他們不利。但這句話有對有錯，要看柯文哲可以撐多久，因為我過度工作，不容易撐，靠一個人硬撐是一人政黨的缺點。
但這場選舉真的很有趣，一人政黨這麼少資源，可以把兩黨打得鼻青臉腫，我們選舉資源大概不到人家十分之一，太好笑了。
問：你那時候為何會談藍白合？如果你當選，你組聯合政府會跟誰合作？
答：民眾黨的力量很小，人才不夠。我為什麼要這樣選？是因為有多數的民眾希望政黨輪替，民進黨下台。
可是我忘記一件事情，有更多民眾不希望國民黨上台，早知道就不要參加藍白合，我後來才知道我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我如果當選，誰都可以合作。務實地講，有官可以做，人家會因為是民進黨就不做嗎？就算有，也就5%以下。用一個冠冕堂皇的講法，是大家一定可以為了台灣的前途，坐下來好好談。
問：所以聯合政府不是只有你跟藍合作？也會跟綠一起？
答：我已經沒有顏色了。這是一種思想改變，我從一個墨綠的人變成沒有顏色的人。
我鼓勵年輕人去走大甲媽祖。大甲媽祖遶境時，路邊攤送東西給你吃，不會問你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我當了30年台大外科醫生也一樣，在急診室從來沒問過病人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
我們這次選舉的口號是共融社會、國家治理。你看我的不分區安全名單，裡面有外配跟陸配，有人說這樣很危險會沒選票，可是你想想，台灣有7%孩子的媽媽是外配，你為何要歧視人家？
談民眾黨》不擔心第三勢力泡沫化
問：作為第三勢力會擔心泡沫化嗎？
答：不會，因為民眾黨跟兩大黨的DNA不一樣。
2000年後台灣曾出現5個第三勢力，台聯、新黨、時代力量、親民黨和民眾黨，其中有4個黨是藍綠分出來的，所以容易被吃掉或融合。相較下，民眾黨有強烈風格文化和高度理想性，加上是從一人政黨開始，文化高度集中、清楚，不容易被融合。
我們做過研究，問受訪者「如果柯文哲不會當選，會不會改投其他人？」結果發現有多數不會改投，這代表台灣真的出現了第三政治勢力。
還有其他有趣數據，是台灣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候選人，在年紀與學歷等不同分類上支持度差距超過15%，我也還不知道答案。我是一個極端案例，是政治學、社會學和新聞學很好的研究對象，我也一直在研究我自己。
所以我覺得就放輕鬆，輸贏不重要，改變台灣歷史比較重要。我在完成蔣渭水100年前沒完成的，要改變台灣的思想跟文化。
柯文哲當總統，台灣改變速度可以比較快，因為風行草偃。如果沒當選，改變就會比較慢。（蕭歆諺協助整理）
（雜誌原標題為：放輕鬆，輸贏不重要 柯文哲：改變歷史才重要。責任編輯：黃韵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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