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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鎖柬埔寨 vol.2: 吳哥 | 高棉的微笑

高棉的微笑

一大早,tuk tuk 的司機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截至目前為止,高棉人的守時觀念給我良好的印象 — 雖然有點政治不正確,但的確是頗出我意料之外。不過換個角度想,在以觀光維生的暹粒,手上握著大把美鈔的遊客就是老大,千萬不能得罪。

事先做過功課,也聽了無數從吳哥歸來的朋友分享,知道所謂「吳哥窟」可絕對不是一個洞窟,而是濃縮了吳哥王朝四百年歷史,而是蘇利耶跋摩二世統治下財富、文化達到頂峰的高棉帝國留給我們的歷史珍寶。目前保留下來的部分,一般來說分為吳哥城與吳哥窟,也被暱稱為大吳哥、小吳哥。

這邊的觀光導覽地圖,通常都把整個參觀路線劃分成三天份:

  1. 小圈:包含吳哥窟 (Angkor Wat) 和部分的吳哥城 (Angkor Thom)
  2. 大圈:剩下的吳哥城跟周邊近郊的一些寺廟景點
  3. 外圈:更大的一圈寺廟,車程頗遠,通常要包汽車才跑得完

我們的時間充裕,足足有五天的時間可以揮霍在吳哥,所以想都不用想,就照著標準作業流程小圈、大圈、外圈這樣走下去吧!告訴了 tuk tuk 司機目的地,我們就以這樣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搖呀搖地往吳哥窟開去。這時候的氣溫大概逼近 40 度,然而坐在 tuk tuk 後座的我們,享受的徐徐微風跟軟 Q 的坐墊,舒爽到即是已經抵達了都捨不得下車,巴不得讓司機載著我們環遊一圈。

當然我們沒奧客到這種地步。一跳下車,四面八方馬上湧上兜售紀念品的小孩們,所謂紀念品不外乎是寫著 “Angkor Wat” 的小磁鐵、明信片等等,基本上如出一徹。雖然才剛到柬埔寨第二天,但我已經快速融入這邊的背包客社群,知道為了防止父母讓小孩來兜售紀念品而不去上學,所以不跟小孩子買紀念品是大家的共識。

他們的起手式基本上跟中南半島其他景點的小鬼頭們差不多,首先會問說 “Where are you from?” 如果我回答了 “Taiwan.” 他們就會突然切換成顛三倒四的華語,問我要不要買一個。關鍵是盡量不去直視他們的眼睛 — 因為真的很難拒絕。自顧自地往前走幾步路之後,他們就會從殷勤轉為失去興趣地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在 tuk tuk 上吹著徐徐涼風,真是柬埔寨之旅中最快樂的時光。希望永遠不要抵達目的地

才剛擺脫那群小孩,馬上迎來一群毛遂自薦當嚮導的當地人,我們下意識地揮手說不用,心裡偷偷地想著等下可以偷聽別人講話。

直到穿過了石門,一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石牆,看起來果然大有故事。旁邊一團一團的旅客都跟著嚮導,終於開始高談闊論,我們馬上豎起耳朵偷聽。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突然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才突然醒悟,他們的解說不止英語,連日語、華語、德語、法語、西語等等都一應俱全,想找個聽得懂的語言,還得挑對的團來偷跟,真是傷神得很,只好悔恨自己當初為了省小錢而放棄了多語齊開的專業導覽。

而且我敢說,至少華語跟英語的嚮導們講得相當道地,真是令人吃驚。不過仔細想一想,如果你是生在暹粒的高棉人,哪一項技能最能保證你的工作呢?大概還是首選學語言吧。看他們這樣多國語言一網打盡,可能有相關單位在統籌大家的專長分配也說不定。

才剛到吳哥窟的入口就發現真的很需要人家解說

踏進吳哥窟範圍的一瞬間,首先明白在接下來的三天內,我將會被高棉式的寺廟給 360 度淹沒,而且絕無喘息機會。一旦接受了這個事實,接下來的行程實在非常怡然自得。

然後耳邊接著響起了「叮!」的一聲,宣告解鎖了新的成就,終於在經過了多年的追尋,我收集完了古代東南亞的三大宗教遺跡:

2015 我跟林國盟騎著電動腳踏車 E-bike 在緬甸的蒲甘遺跡的四千座佛塔之間穿梭,壓到沙子的時候還會踉蹌翻車那種;

2016 半夜攻頂登上爪哇島的夏連特拉王國遺跡婆羅浮屠,見證晨光點燃雨林的一剎那;

2019 的現在,站在吳哥遺跡的入口,好像完成了最後一塊拼圖:我終於完成這趟追尋。

環顧四周,附近除了無盡的寺廟之外還是無盡的寺廟,果然符合我對上古宗教遺跡的期待。整個吳哥窟加上吳哥城,是一個大得令人吃驚的古代城市,據說目前古蹟遍佈的範圍,還不及在吳哥王朝全盛時期的七分之一。當年的王都至少有 50–100 萬人口,城市範圍超過 3000 平方公里,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沒有之一。

想像身著華服的高棉帝王,就在吳哥城內身登大寶,統御著幾乎控制整個中南半島,領土幾乎囊括今日柬埔寨、寮國、泰國、越南的大一統高棉帝國。往城外望去,成千上萬的子民們日夜辛勤工作,那會是多麼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但一切的榮華富貴,卻在 15 世紀嘎然而止,曾經讓考古學家傷透腦筋。不過隨著各種研究進行,一般來說相信吳哥王國極盛而衰的原因,就是因為自身的優越而自命不凡,開始著手各種難以想像的浩大工程,導致了森林資源被開發殆盡、灌溉系統被濫用導致水資源枯竭,終於讓這曾是人類史上最耀眼的文明歸於塵土,等到十九世紀才重新被「發現」。

通往吳哥窟的景點三座塔,正是柬埔寨國旗上面的剪影

一個國家因為好大喜功以及貪婪而毀滅,這種有點托爾金式神話意味的結局,多少也幫吳哥遺址增添了悲劇色彩吧?至少我在跨過地上的碎石塊時,心態是相當悲壯就是了。

不是想要一較高下,但難免還是想在心中跟蒲甘、婆羅浮屠來互相輝映。蒲甘本來在形式上就跟其他這些遺跡有決定性的不同,像是一個廣大的平原上,有意無意地開始出現了一些佛塔,然後佛塔之間好像會互相吸引一樣,最後變成一個佛塔們的聚落,是這樣的一個概念。

彷彿佛塔嘉年華會的緬甸蒲甘平原,遠方伊洛瓦底江反射耀眼陽光。我真的得趕快把這篇給寫出來

而婆羅浮屠就好像是濃縮版的蒲甘,一次把所有超凡入聖的奇觀,用超高密度的壓縮機給擠進一座十級浮屠中,用超高密度的方式,把上古爪哇人的宗教、藝術一次讓你看個夠。當然最印象深刻的,絕對是當太陽升起,讓拂曉登頂的我們突然醒悟,自己正身處在一片雨林的包圍,而腳下這座歷史超過千年的遺跡,恰恰曾經深埋在雨林深處不為人知。

迷霧繚繞的婆羅浮屠,是爪哇島的心臟地帶 — 無論物理上還是精神上

這樣說來,蒲甘跟婆羅浮屠真的是一個以廣度、一個以密度來取勝。當我好奇吳哥遺跡會拿出什麼壓箱寶來應對的時候,只聽見它說:

「我全都要!」

沒錯,小孩子才做決定,吳哥王朝的帝王,當然是全都要。吳哥城牆圍住的範圍一望無際,隨處不是精雕細琢的高塔、神廟,巨觀來說堪比蒲甘遺跡。然而就近細看每一座各自獨立的廟宇,每一個門樑、走廊、牆面、神龕,無一不是當時最登峰造極的藝術品,視覺衝擊的效果不下婆羅浮屠。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吳哥遺跡就是蒲甘加上婆羅浮屠的綜合體。

就像之前提到的一樣,想要快速分辨高棉文字跟泰文,認清楚那些長得像是吳哥窟的鋸齒形狀就行,那麼反過來說當然也成立。在吳哥城裡面放眼望去,好像無處不是高棉文字鑲嵌在石塊上,正在喃喃叨念著高棉帝國橫跨五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這聽起來真的有這麼一回事,我不得不認真細看石壁上的雕刻。

幸好在出發前 google 了老半天,我們對印度教的 Shiva、Visnu 等等還算略懂。突然驚覺,幾年前我在爪哇島的普蘭巴南不是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嗎?原來這就是印度教在我心裡的真正地位啊:每到景點就要 google 一次,一回台灣立刻忘記,Shiva 想必很傷心吧。

回到正題,當我開始仔細觀察浮雕的時候,馬上被廣泛出現在中南半島印度教、佛教遺跡的 Apsara 給吸引住目光。Apsara 是一群跳舞的女性神靈,象徵著藝術與美。看著她們刻印在石壁上的身影,再也沒有更好的姿勢能表達源自於生物本能的舞蹈,是那麼的自然美妙,一如天地之間誕生的種種萬物,與生俱來就有手舞足蹈的本能。如果放到現代一定是舞界高手一代宗師。

Apsara 的舞步讓人一眼就愛上

登上 Bayon Temple 的上層,終於如願以償見到「高棉的微笑」本人。原本我天真的以為,所謂高棉的微笑,是在吳哥窟某著一尊特別的神像,完全沒想到它其實是被用來當作一種「門神」的效果,不只有好幾尊在看拂著吳哥寺,也看守著進出吳哥城的大門。遊客們就在高棉微笑的凝視下,穿梭在吳哥寺的各個角落,瘋狂地留下自拍。我很想知道「高棉的微笑」參與了多少大家的自拍,才達到現在這種可以隨時保持微笑,既不會笑場也不會臉僵的能耐 — 可能多到已經被 facebook 的演算法擷取,幫它創立一個帳號了。

這麼一說,我一直以來非常好奇,每一個人到底會出現在世界上多少張的相片中?自己拍的先別說,幾千幾萬張都有可能,但我們在任何一個角落被任何一個人的鏡頭捕捉到的任何一瞬間呢?我們的身影是不是出現在地球上超過幾十萬人的手機、相機中啊。

鋸齒狀的塔尖好像都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吳哥處處可見這種被樹根覆蓋的建築遺跡

吳哥在廢棄之後消失在人類的視野中長達數百年,所以遺跡中許多部份完全被參天巨木覆蓋,植物在石造建築的表面盤根錯節,可以說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我跨過一扇扇拱門,隨時有種要殺龍奪寶的心理準備。

穿過了一條特別長的長廊,再過了一個被樹根層層勒住的大門,眼前突然豁然開朗,是一塊舒適的空地,好幾個觀光客站在這裡讚嘆美景,我們也馬上加入。這時候一個兜售紀念品的小女孩靠了過來,手上端著的籃子裡滿滿都是磁鐵、明信片等等。

“Where are you from?” 小女孩的兩隻眼睛看上來。

“Oh…… No. Thank you.” 我下意識地回答,揮揮手避開她的眼睛。

小女孩顯得惱怒,她的雙眼變得明亮。” I am asking…… Where are you from?”

她的確在問我我從哪裡來,但我的態度卻無禮到不行。我馬上驚覺,停下腳步然後看著她的雙眼。“ I’m from Taiwan.”

原本以為她會馬上切換成華語來兜售,但只見她只是自己在念念有詞,隱隱約約聽起來有點像台語的數字。正當我認真想分辨的時候,小女孩開口了:「幾丟幾摳、幾丟幾摳。」然後揮舞著明信片。

“ Well……” 我愣了好幾秒,原來剛剛是在預習啊。忍不住微笑。” That’s really impressive……” 但我真的沒辦法買這些千篇一律的紀念品,更沒辦法打破大家的共識:不跟小孩子買東西。

旁邊一個一樣是觀光客的老太太看到我拒絕小女孩,馬上表示贊同地說:「做得好,不該跟小孩子買紀念品。」她的口音聽起來像英國人。原諒我真的想不起來英文原文。

小女孩顯然聽得懂英文,兩隻眼睛往老太太瞪去。老太太毫不轉瞬地回望,「小女孩,告訴我,為什麼你不去上學,而在這邊賣東西?」

「我有去上學!我們的學校是上午下午分開的,一部分的人上早上,一部分的人上下午!」小女孩高分貝地說。這的確是我常聽到的當地人說法,因為教師缺乏的關係,暹粒這邊的學校是上午一批學生、下午一批學生輪流上課。但我從來不知道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不,這不是真的。」老太太回答。「我有捐獻給這邊的學校,他們告訴我這邊的課都是全天的。」

「你為什麼會相信那些人,而不相信就在學校上學的我?」小女孩忿忿地說。「如果妳早上過來,你不會看到我。」

「我早上有來,這邊也有很多小孩在賣東西。」

「你看到很多小孩,但沒有我。我早上在上課。」

「我的確沒有看到你,這倒是真的。」老太太承認。

拳頭緊握,身體惱怒地顫抖的小女孩,雙眼直直瞪著老太太,就這樣凝視著幾乎要十秒鐘之後,她掉頭跑到一旁樹下的長椅,但還是一直投以憤怒的眼神。老太太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緩步穿過石門離開了。

在一旁全程目睹的我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偷偷穿過樹蔭向小女孩望去,只看到她拉起 T 恤擦臉。她竟然哭了。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只有兩種可能:學校真的上半天課,教師真的匱乏到連學生們一天的課程都無法負擔。或是小女孩翹了課,為了到這邊來向外國遊客兜售粗製濫造的紀念品,然後對質疑她的遊客說了謊。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也不知道哪一種比較悲哀。

雖然說我現在理應再多描述一些吳哥遺跡的風貌,但突然之間卻有點難繼續欣賞下去。必須沮喪地承認,不到幾年之後,我毫無疑問地會忘記大部分我所看到的綺麗美景。

我會忘記三座高聳、傲視一切的高塔,我也會忘記身披華服的石造佛像,在小室中的燭火下閃閃發光。我會忘記由木橋連接、被樹林覆蓋的神秘地窖,我也會忘記石壁上整齊排列的戰士,在進行宿命的對決。我會忘記有著象頭跟四隻手臂的 Ganesha,我也會忘記總在橋上出現,以那迦為繩的善惡拔河大賽。但我知道我不會忘記這個小女孩的眼神,十年後不會、四十年後也不會。

枯竭的樹木與水源,一如吳哥王朝的末日
吳哥的獅子有地球上最潮的翹臀
這種地方在遊戲裡一定有什麼機關、入口之類的
金探子。或是說紅探子
外圈的 Lolei Temple 也很值得去
寺廟旁的小攤子是在這 40 度高溫下唯一的救贖,每天的結束我們都像這隻貓一樣。也差不多是離開吳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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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文化的信徒,相信地球因為分歧而美好

游尚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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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游尚傑

多元文化的信徒,相信地球因為分歧而美好,追求於解鎖盡全世界存在的東西。座右銘是「地球上有那麼多過活的方式,為什麼我總只能想到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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