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卓新沙龍紀實 No. 4/陳嘉宏|政治新聞評論的現在與未來

2020 年 09 月 09 日 | 卓新沙龍, 卓越新聞電子報, 活動紀實

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想寫好政治評論,要從承認自己的政治立場開始。」——陳嘉宏

「政治記者的筆是要拿來說服不同立場的人,而不是拿來鞏固同溫層。」

近年來,社群媒體的發達讓政治人物有了更直接的訊息傳遞渠道,也讓素人政治評論百家爭鳴,在這樣的情境下,政治記者的定位與優勢在哪裡?政治評論的寫作策略為何?

本次卓新沙龍邀請到以〈解析九合一大選後的台灣政治〉系列評論獲得 2019 年卓越新聞獎「新聞評論獎」的《上報》總主筆陳嘉宏,分享他在 22 年的新聞工作經驗中淬煉出的政治新聞教戰守則,說明如何寫出具「現實感」的政治評論,進而以政治評論改變政治。

志向與歷練

台灣社會在解嚴之後,政治依然動盪不已,當時念新聞系的陳嘉宏對政治新聞特別感興趣,並懷抱著靠新聞改變社會的理想。出社會之後,陳嘉宏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商業週刊》當記者,寫了一年的企業報導,之後被《中國時報》延攬。

在那個媒體只有「兩報」(《中時》、《聯合》)、「三台」(台、中、華視)的年代,能夠進入《中國時報》代表著相當程度的新聞高度,而且陳嘉宏進入《時報》之後就在政治組工作,意味著寫出來的稿子幾乎是每個人都一定會看到。這段時期的嚴格訓練,讓他磨練出對政治生態的銳利視角。

大量閱讀,理解新聞處理原則

「把事情講清楚就好。」

想寫好政治評論,第一就是要大量閱讀媒體報紙。

陳嘉宏在大學時代就已經對政治新聞有興趣,希望投入該領域,因此投注大量時間讀報,當時的《中時》、《聯合》、《自立報系》的報紙自不待言,其他較小的報紙他也會盡量找來看。他說,了解報紙與新聞的脈絡之後,才會知道為什麼同一則新聞在不同的報紙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以及背後的意涵。

二十幾年來陳嘉宏帶領過無數的實習生,他發現許多新聞系的學生甚至已經念到了研究所,卻連新聞稿都寫不好。「寫新聞稿其實沒有什麼學問,你就是多看、多寫、多比報。」他說,對有志於新聞事業或想提高媒體識讀能力的人來說,大量讀報是最基本的。

「寫新聞其實不用賣弄甚麼東西,基本上就是寫一篇簡單的文章,把別人告訴你的事情寫成一篇國中生看得懂的文章就好了。」

要如何精進自己的新聞稿,以記者會為例,可以先抓出一個要點,寫一篇主稿,然後比較各家報紙處理方式的異同。經過幾次這樣的訓練,就能建立起對於新聞處理原則的理解。

先懂政治,才能評論政治

寫好政治評論的第二要件,就是修習政治學。

對於權力如何運作、制度與政黨的形成都必須要有所了解。如果可能的話,也要了解憲法,才能對現今政治體制的運作方式有更深刻的認識,包括行政院的職權為何?它與總統的關係又是什麼?在這樣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對政治進行解析,並且進一步發表評論。

第三點是,了解政治人物行事曆,這對於解讀政治人物行為或者政壇重大事件的意義來說,有很高的重要性。例如,對國家或政黨而言,在何時會進行什麼選舉,有意角逐的人應該在多久以前開始準備、佈局等等。對這些事有了基本的概念,面對政治人物的種種言論、行止,才不致有霧裡看花之感。

陳嘉宏常常在想,他在新聞界所走過的這條路,是不是能留下些什麼,足以讓後進的人做為參考?圖:陳洧農攝

政治評論的類別

陳嘉宏將政治評論約略分為兩種:一種是價值性的,亦即對人物功過進行褒貶,或對事件之是非表達立場,這類政治評論涉及作者的態度與價值判斷;另一種是政治分析,也就是向人們解釋:這件事為何是如此?例如他之前曾撰文探討在總統與行政院長恆動的關係之中,蘇貞昌之所以能成為「權力最大的行政院長」的來龍去脈。

然而,價值性的評論與政治分析並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例如之前引起熱議的「小明回台」議題,對政府而言,所採取的角度不會只是單純的人權價值,也必然包含公衛考量,甚至是政策實行與否所影響的民意支持度等等。隨著世事的演變,在不同的階段會由於掌握資訊的多寡,導致可採取的選項也隨之增減,因此判斷的標準經常是浮動的。有鑑於此,價值性的評論可能與政治分析的評論互滲、流動,這是處理政治評論值得注意之處。

政治評論的類別「公平客觀」的基礎

「想寫好政治評論,要從承認自己的政治立場開始。」

我們常會做出理想的假設,認為新聞工作者或是政治評論者要跟政治保持距離、不偏不倚、各方兼顧。但陳嘉宏說:「事實上完全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東西。」因為每個人的政治意見的形成都是其來有自,包括原生家庭、教育、朋友等;因此相較於「認為自己沒有立場」,願意承認自己的政治立場,才比較可能瞭解自己評論時採取的角度;意識到這一點,在評論立場與自己不同的人時尤其重要,能有助於理解對方之所以採取某些主張或行動的原因,讓自己的政治評論有相對公平的基礎。

還在時報當政治組主任時,陳嘉宏有一次改某位年輕同仁的稿子,發現寫得相當敷衍,儘管每一句都是受訪者講的話,卻看不出稿子想傳達什麼。他只好找出受訪的政治人物在電視上講的原文,重新改寫。沒想到隔天刊載後,這位政治人物居然打電話給他,說:「嘉宏,我知道這稿子是你改的,這是《中國時報》第一次把我的話講得這麼清楚……」

「我只是寫好一條新聞,採訪對象都會有感覺,你說,政治記者怎麼能看輕自己的工作?」陳嘉宏表示,當記者能完整、公平地寫政治人物的新聞,政治人物才會願意和記者多溝通。在這樣的基礎上,記者對新聞的原貌會有更多的看法,進而能寫出一篇更完整、更有觀點的特稿,和政治人物也自然能維持某種程度的互動,這就是政治人物與政治記者建立關係的來源。

陳嘉宏以往跑政治新聞,結識了許多政治人物,當中不乏有人詢問他,有沒有從政的打算?他說自己總是很務實地拒絕,因為他知道身為一個政治人物有多辛苦,除了每天晚睡早起之外,還要長時間不斷地面對高度壓力,再加上每次選舉都是不斷在欠人情,不是一般人做得來的。

這層理解讓陳嘉宏更能體會到,在撰寫政治評論時,相較於厲聲斥責,試著去體諒、同理對方,會是更好的做法。「當你有這樣的同理,就比較有機會理解政治人物在想什麼,才有可能進一步打動或改變對方的想法。」

突破同溫層

陳嘉宏表示,寫政治評論並不是為了發洩情緒,而是希望改變政治。為了達到目的,就需要有意識地突破同溫層,了解和自己立場不同的人在想什麼。 

他說,以九二共識為例,如果他希望讓國民黨反對九二共識,該怎麼做?「九二共識明明是國民黨的神主牌,那你要怎麼去改變他的主張?我去罵他死抱著九二共識、死抱著一個中國是沒有用的。」

這時寫作策略會變成,讓對方知道繼續抱持著九二共識是不會有選票的,因為所有政治人物的終極關懷都是他的選票。以迂迴的方式告訴對方為什麼這次的選舉輸的這麼慘,會比直接的批評或攻訐來得更加有效。

陳嘉宏強調,政治人物固然會把記者劃分藍綠統獨;但記者在採訪時不該因為自己的意識形態去刻意親近或疏離不同的政治人物,而是必須保持自己隨時可以跟不同意識形態政治人物親近的關係。

「政治記者的筆是要拿來說服不同立場的人,而不是拿來鞏固同溫層。」如果自己的文章長期只有意識形態相同的人叫好,另一個意識形態的人已經不願和自己溝通,對政治記者而言是一種危機。陳嘉宏會特別注意自己臉書上不同立場的留言,也願意與之溝通。如果是長期立場相左的人按讚,他還會特別開心,因為這代表他的論點終於打到對方。

調和理想與現實

政治評論者固然能寫文章要求政治人物,但不能全然用自己的理想去要求對方。「我很難為了我的理想去要求政治人物交出他的政權、大量流失他的選票。」陳嘉宏說,例如在 2017 年時發生的「一例一休」的爭議,社運界所堅持的理想實際上是否可行?就需要透過政治評論者對現實的理解,來和社會或社運界溝通。

了解實務上的政治,並兼顧理想,需要具備能同時站在多方立場角度思考的能力;而調和或溝通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是所有政治評論者最困難,也最重要的工作。他說,好的評論者不見得要接受對方立場的主張,但一定要理解對方之所以抱持該主張的理由,這樣在下筆時才會更有分寸。

媒體生態轉變之於政治記者

現今的媒體生態不同以往,社群媒體發達,每個人都可以在網路上發表自己對政治的觀察與意見。在這樣的情境下,作為政治新聞工作者的優勢就在於有機會接近政治人物,透過對其人實際的認識,了解政治人物的苦衷、慾望,使自己的文章更有現實感。

另一方面,社群網站的便利卻也同時減損了政治記者的優勢。在以往政治人物所想要傳達的訊息,都必須仰賴記者來與社會大眾溝通,但現在政治人物們已將社群網路視為傳達訊息的平台,記者作為溝通媒介的程度大幅降低。

但陳嘉宏認為,只要媒體還是有議題設定的能力,政治人物就會想辦法與媒體及記者打交道,因此儘管政治記者壟斷政治人物詮釋權的光景不在,但政治記者與政治人物之間的親近性還是比較高。

他也不諱言,有了素人政治評論者的競爭,政治記者對自己的本事就要有更多的要求,不只要會寫稿,更要能寫出「觀點」;除了要理解政治人物在想什麼,也要理解自己身為記者與政治人物間該有的界線。

陳嘉宏常常在想,他在新聞界所走過的這條路,是不是能留下些什麼,足以讓後進的人做為參考?他認為,能參考的其實很少。陳嘉宏說,在以往,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其職涯是有前瞻性、未來性的,像他以前的主管夏珍、張瑞昌等,後來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以時下風氣論,很難想像報社主管會願意花長時間培養專業的新聞人才。「我很難跟後來的這些年輕新聞工作者說,你們好好做,不用擔心未來。」

「我對新聞工作的環境其實滿悲觀的。由於媒體科技的轉變、表現手法的轉變。現在的新聞工作者必須有更高的毅力、耐心跟決心才能堅持下去。」他說。

陳嘉宏特別注意自己臉書上不同立場的留言,也願意與之溝通。如果是長期立場相左的人按讚,他還會特別開心,因為這代表他的論點終於打到對方。圖:陳洧農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