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夕的某個早上,我和幾位教育工作者與一群台大學生在六張犁捷運站碰面。我們將跟著台大農化系的張則周教授爬上離捷運站不過10分鐘路程的小山坡,那兒有著目前發現台灣戒嚴時期最大的亂葬崗。
張教授特地邀請了在台灣深入研究白色恐怖的學者林傳凱老師,在墓地向我們述說那些總被忽略、卻又被政治人物消費的台灣故事。而這些故事中的其中幾位主角,正是張教授在求學階段的學長與朋友們。這一堂「墓地」課程,就由此展開。
教育,真的是百年樹人
今年已經90歲的張教授,早在20多年前屆齡退休時,就不支薪地在台大開設這堂「生命與人」通識課。他希望能讓更多的年輕學子,都有機會發現自己生命的意義。
當年還是學生的他,偶然看見校內佈告欄上由「台灣省社會處」
在獄中,張教授一開始如同其他被牽連的年輕人一樣憤憤不平,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直到遇見了同牢房一位個性樂觀、不斷宣揚教育重要性的校長劉嘉武先生。來自台中石崗的劉嘉武因見土地政策混亂、導致佃農付不出田租,而發揮自身知識份子的責任,透過各方宣揚平等理念,之後更自願前往梨山地區當校長。區區幾個月的服務期間,劉校長苦心學習賽德克語,在被警方帶走之際,還不忘與大家一一握手道別。那不畏生死、只堅定希望讓台灣更好的高尚人格,感動了年輕氣盛的張則周。
因此,張則周出獄後,即便當局仍滋擾不斷,他還是堅持苦讀、重考、升學,堅持要成為一位老師,實踐劉校長的勉勵。這天的課程,正是張教授期待讓昔日化作春泥的年輕生命,持續發揮「百年樹人」的精神,給予台灣的後生晚輩們一些理解、一份責任、一點啟發。
張則周教授與現場同學說起從前的故事。
人一出生,就是往死亡走去
話雖如此,在台灣傳統觀念下,大白天來到墓地仍是讓人有些不自在。深諳此狀況的林傳凱老師於是開口,與大家分享自己一路上研究白色恐怖的心路歷程。
林傳凱老師過去十多年訪問受難者與家屬,也時常到墓園走走,遙想當年政治犯的故事。這些無聲卻深具力量的墓碑,成為陪伴、支持他的一大動力。2018年畢業後,他至今共進行400多場演講、工作坊,甚至帶著親子共學團的家長與小朋友,一同到這個埋藏著理想的小山坡。他說看到那些孩子專注地聆聽墓碑主人的故事,之後繼續自在地在草地上抓蚱蜢,那些生與死、先烈與我們的距離,彷彿都不再那麼重要了。
的確,如同張教授曾跟傳凱老師說的,「人一出生,就是往死亡走去。」這群初生之犢的孩子們,尚未背負來自父執輩的恐懼,反倒更能以正向態度來認識台灣歷史,值得成人們當作榜樣來好好學習。
與其蓋得高,倒不如挖得深
在傳凱老師的邀請下,我們與張則周教授走到墓園最下方的幾處墓碑旁。同在民國40年7月1日殉難的張慶與葛仲卿兩人,分別是張教授在台大與國防醫學院的同學。當年在校內,年輕的張則周經常遇到歷史系的張慶,他個性熱情、思想激進,經常批評社會上的諸多亂象。至於葛仲卿則是同寢室的同學,當時他個性內斂少言,想不到卻參加了左翼的地下活動。即使兩人性格不同,張則周都記得,他們是非常關懷社會、對生命充滿熱情的青年。而兩人都在白色恐怖中殞落了青春。
個性熱情、經常批評社會的熱血青年,如今成了一塊墓碑。
70多年後,當年受到牽連的張教授看著同學的墓碑,仍記著當年那群年輕人意氣風發、討論各項議題的英挺模樣。那群為了台灣而犧牲性命的同學們,讓活下去的他時時自問,「我的價值究竟為何?」我想,堅持教育不輟,就是他的答案。
在課程最後,我們一群人背對著墓碑旁的竹林,望向鬱綠斜坡上一個個矮小、用紅字寫著名字的石塊,後頭正是台北重要的地標──101大樓。張教授淡淡地說:「當全世界的人們競相蓋出更高的大樓,我們更該努力地往土地看、往下挖。」的確,在資本主義成為唯一價值的時代,我們已習慣追求更亮麗的經濟數字、更壯觀的建築物,但看回土地、挖出自己過去的瘡疤、找出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更虛心地向歷史學習,反倒是一個社會、一個國家可否走得長遠的最重要關鍵。
在追求亮麗的經濟發展之餘,是否也該回望腳下這塊土地?
張教授對台灣的未來是樂觀的,就像這些在歷史消失許久的墓碑,還有那些被當局扣留了幾十年未寄回的死囚遺書,即便曾經被塵封、被遺忘,但只要被找出來,就能發出更有力的聲音,在現代帶給我們意義。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是一堂值得每一位台灣人花上一輩子時間,不斷自覺、自省、自問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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